马勒的交响曲“第八号”,创作于年,那时,他的第七交响曲虽已完成,却尚未首演。这也是他所有作品中,动用演奏、演唱人员最多的一部,却只占用了作曲家最少的创作时间。马勒只用掉八个星期,便酣畅淋漓地写就了这部规模空前的“千人交响曲”。
作品使用庞大的“四管编制”,其乐队规模在当时除了马勒自己创作的第二交响曲外,罕有匹敌。然而后者在声乐部分的编制,则远小于这部“第八号”。年9月12日首演时,作曲家于慕尼黑亲自指挥,总共动用了人参加演出。其中,包括8名独唱演员、人的管弦乐团、人的合唱队(两个混声合唱团、一个童声合唱团)。这也是此部交响曲“千人”标签的由来。
如果我们只看乐队部分的编制规模,其管乐部分使用了长笛五支、单簧管和双簧管各四支、大管和低音大管共五支、圆号八支、小号和长号各四支,外加四只小号和三支长号的场外乐队;打击乐组使用了两家竖琴,还引入了钟琴、低音钟、钢琴、钢片琴、曼陀铃和管风琴等等。加上马勒作品中经常被加量使用的弦乐组,光是这个人的乐队编制就对演出场地提出了极高的要求。要知道,“交响曲之父”海顿的“第一号”只需要十几人便可完成演奏;贝多芬的前八部交响曲,当时也只需要四十人左右的乐队编制;即便是晚于马勒的肖斯塔科维奇,要演奏其史诗巨作“列宁格勒”(交响曲第七号)也不须超过百人。这也是马勒第八交响曲很少被演出的一个重要原因。如果想了解某一位指挥家是否录制过马勒交响曲全集,那么你只需查阅他是否录制过“第八号”,就基本可以得到结论了。
有人或许会问,如此庞大的一部作品,为什么竟然在短短八周便宣告完成,毕竟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曲写了整整二十年。其实,正如马勒在“第七号”创作过程中所经历的一样,大量的时间消耗并非在于乐谱,而是在于构思。能够在短周期内完成的宏大作品,往往是创作者已经在过往很长一段时间内反复琢磨,对其主旨、形式、核心元素等具备了清晰设定之后,在一瞬间的呼之欲出罢了。譬如,舒曼的第一交响曲从动笔到初稿完成只用了四天,难道我们就真的相信这是一部只需四天可以写就的大作?其中所表达的美好主题,恐怕从他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克拉拉时就已经埋下了种子,只不过是在他冲破父权困阻、步入婚姻之后,才借此契机跃然纸上、谱就成章。毕竟,舒曼新婚的年,是他创作生涯的丰收之年,他那年一口气写下一百余首艺术歌曲,不能不说这是他长久以来憧憬甜美生活的集中表达。
马勒在第八号交响曲的创作过程中,曾写信给门盖尔贝格。信中称:“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大的一部,其内容与形式都非常独特,无法用语言来表示。你不妨想象宏大宇宙发出音响的情形,那简直已不是人类的声音,而是太阳运行的声音。”他还曾表达,“我过去的交响曲,只不过属于这首交响曲的序曲。过去作品表现的都是主观性的悲剧,这首作品却是歌颂伟大的欢乐与光荣。”我们不难看出,对于“第八号”的创作,马勒的确蓄谋已久,仿佛他三十年作曲生涯中一直在准备的终极巨作就此问世。
那么,令作曲家蓄意已久、想要在此集中表达的又是什么?我们看四个维度。第一,从音乐创作来看,这是前承“第七号”,下启“第九号”,由作曲家中期作品转入晚期的开山之作。第二,从特定个体来看,这是以阿尔玛为指向,作曲家本人爱情与亲情的寄托。第三,从抽象个体来看,这是一种宗教救赎式的精神归宿。第四,从人类社群来看,这是急剧变革的复杂时代背景下,“诺亚方舟”式的心理暗示、高度理想化的一厢情愿。
一、音乐创作维度
马勒的第八交响曲,在音乐形式方面,是一个特例。它很难像其它几部作品那样,划分为四到五个乐章,或是以乐队演奏为主、辅以声乐。这部“第八号”只有两个部分,且两部分均以管弦乐队伴奏的声乐形式呈现。第一部分的唱词,节选自美因茨大主教弗拉巴努斯·毛鲁斯的拉丁语赞美诗《请造物主的圣灵降临》。马勒在原句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,开篇便通过管风琴庄严的轰鸣,昭示圣灵在一片光芒迸射中降临尘间。如果说第二交响曲末乐章曾经出现过类似的表达,那么彼时不过是一位隐身的上帝,在大众无所察觉的情形下,从另一个平行世界向棺椁施以魔术,使亡尸骤然复活,有如一场带着些许科幻性质的喜剧电影。而到了此处,俨然是玄幻电子游戏的中才有的场景,结束于第七号交响曲的那幕晨曦,在刹那间进化为一幕光电,透过紫外线杀死一切魑魅魍魉的同时,上帝于万千天使的拥趸中走来,直接面对那些表情愕然的信徒。第二部分的内容,则源自歌德诗剧《浮士德》第二部之第五幕,语言为德语。这部长达一万两千余行的巨著构思极其宏伟,其内容简言之,即浮士德答应魔鬼,自己将在死后出卖灵魂,换取后者满足他生前的一切需求。而当浮士德经历了爱欲、欢乐、痛苦、神游等各种体验后,又通过天使的爱火打败了魔鬼,得到圣母玛利亚的救赎,回到天堂。马勒选取的这个尾篇,讲的就是魔鬼被天使打败、浮士德获得救赎的一段。
应该说,第八交响曲的这两部分,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独立欣赏。前一个部分视作贝九的第四乐章、重度配器版的巴赫宗教清唱剧,或是配过声乐的布鲁克纳交响曲。它就像一部众赞歌,紧接着第七交响曲尾章的曙光而到来:莱茵河在漆夜过后,不仅迎来了初晨的光芒,更得到了神灵的眷顾。此时,贯穿于前七部作品之中、遍历了欢乐与苦难的“英雄”,也终获救赎。如果说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前三个乐章都是最后《欢乐颂》的前奏,那么马勒定义他前七部交响曲不过是“第八号”的序曲,也就不必引起惊讶。
而后一个部分在我看来,倒是像极了瓦格纳歌剧。除了二者都充满那种富于宗教色彩的交响音画,浮士德还不禁让我想起了唐豪瑟(瓦格纳歌剧的主题人物),后者在维纳斯堡纵情声色、遭受诅咒不能自拔,最后是他尘世中的恋人伊丽莎白用生命换取其获得救赎,这与浮士德的经历何其相似?而这个部分的终结,又同样像是一次光电般地幻灭,在恢弘过后,一切回归沉静,来到马勒第九号交响曲的开篇,由低音提琴和竖琴编织出一个幽寂的世界。
二、特定个体维度
我们将作曲家代入到浮士德的角色,将其妻阿尔玛代入到天使、圣母的角色,就会发现这是一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解读维度——尽管我相信有人会与我一样,认为这是在亵渎天使的纯净。马勒对阿尔玛明确表达,“第八号”的“每个音符都是为你而作”。而且,他年写给妻子写信说到,歌德诗剧的最后几行,是凝结整部交响曲的力量。那么,这“最后几行”写的是什么呢?——“一切无常世相/无非是个比方/人生欠缺遗憾/在此得到补偿/无可名状境界/在此已成现实/跟随永恒女性/我等向上向上”。
当然,这里所谓的“永恒女性”在字面上来看,指的是圣母玛利亚。但如果我们稍许了解一点马勒的婚姻生活,便不难发现,他对阿尔玛的爱恋达到了近乎病态的依赖性及控制欲。这种病态几乎寄托着作曲家在生活及事业层面的全部希冀,甚至在充满绝望、冷漠、压抑的第六交响曲中,仅有的“一股清流”就是那个“阿尔玛动机”。我们在第五交响曲和第七交响曲的尾章中,也不能排除一个可能,即马勒从贯穿作品大半部的抗争、晦暗主题,骤然转入光芒迸射的积极动机,就是把希望寄托于那个能够听懂他作品、以期与之相伴终生的阿尔玛。如果想要对此拥有更直观的了解,一者可以阅读出版书籍《亲爱的阿尔玛:马勒给妻子的信》,再者也可借助于电影作品《MahleraufderCouch》。
三、抽象个体维度
这个维度理解起来,也相对容易。第八交响曲的第一部分,讲的是圣灵降临,到了第二部分则是他对曾经走入迷途的浮士德之救赎。这就像是东方一个天朝上国在中学数理化教材中的常见写法,先抽象地介绍一则公式、定理,再具体地把它套用到某一个应用例题。前面讲“信上帝、得永生”的大道理,后面就给你展示一个“放下屠刀、立地成佛”的活案例。所以,从广义上讲,在这里表达任一抽象个体,都能够通过信奉上帝、皈依天主,得到灵魂救赎,也是一种解读。毕竟,就连向魔鬼出卖了灵魂的浮士德,都可以在幡然悔悟过后,便转瞬得到圣母的宽恕。
稍微多说一点,马勒的犹太身份,一直对其构成困扰。后来,他为了执棒维也纳国家歌剧院(时为维也纳宫廷歌剧院),在年2月皈依天主教,却依然不能被广泛接受。年的英国,曾拍过一部名为《Mahler》的电影(中文被译作《马勒传》),其中一幕高度夸张的场景,便是马勒来到一片山崖,伴着他第六交响曲的悲剧主题,手捧代表犹太人的大卫盾标志,走到天主教的十字架前。在他的第三交响曲中,马勒焚掉了大卫盾、吃起了猪头肉(犹太教禁忌)。此后,天主教的卫道士和马勒一起坐上了十字架,高唱瓦格纳的《女武神骑行曲》(瓦格纳是著名的反犹主义者,然而却在音乐方面为布鲁克纳与马勒师徒所追从)。这部电影不乏缺陷,配乐也机械生硬,应该说并不适合大众当做了解马勒的入门通道。但对于乐迷而言,能够从中看到大量隐喻和“段子”,却也是一种乐趣。颇有历史迷品读辛弃疾《永遇乐·京口北固亭怀古》的感觉。
四、人类社群维度
对于马勒所处的时代,以及一战之前欧洲、奥匈帝国的社会背景,在这个系列的文章中,我已经提及多次。那是一个光怪陆离、群体茫然的时代,那是一个莫名焦虑、恐慌躁动的时代。而身处其中的多数人,并不能对此给予解答,他们无法预知机械化与电气化带来的生产革命,更无法预知萨拉热窝事件之后的全球性战争。面对种种不确定性带来的心理焦虑,马勒选择了一种“诺亚方舟”式的心理暗示,他将这个不确定的当下,指向一个经过洗礼,就可以更加纯净、孕育新生的未来。这个未来就如《旧约》中的诺亚方舟,终会停泊在亚拉拉特山顶,上帝的选民不仅不会被遗弃,反而能够拥有更为美好的家园。所以我一再坚持,马勒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的悲观主义者,他至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,尽管他内心总是萦绕着那股挥之不去的不安与恐慌,却也总会孕育出一份光明、闪烁着另一种更为乐观的可能。
遗憾的是,这一切终究不过是作曲家一贯的一厢情愿。就如他第五交响曲的众赞歌并没有避免女儿夭亡、第七交响曲的晨曦并没有阻止妻子出轨,他的第八交响曲也同样不会轻而易举地盼来一个诺亚方舟式的结局。同为奥匈帝国子民的作家茨威格,或许比马勒幸运,他活到了年,亲眼见证到那些曾经的“不确定”演变为怎样“确定的结果”。或许他又不如马勒幸运,毕竟后者在战前即已怀带着那份憧憬辞世,留在了“昨日的世界”。而茨威格却经历两次世界大战、遭受纳粹驱逐,写下那册充满眷恋的《昨日的世界》之后,知晓自己终究是回不到那个不曾反转的时代,选择了自杀。
但我更愿意相信马勒是幸运的,他的精神家园没有在生前被摧毁,而死后的魂灵或许也可以凝结在那永恒的一刻。这部引经据典的“第八号”,虽难免浮皮潦草,却终究将作曲家带入到灵魂的栖息地,在宗教救赎的洗礼过后,一切都归于平静,平静到即便是面对死亡的阴影,也可以笑得坦然、走得从容。
散人于翠微斋
年1月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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